我的博导是著名民俗学家陈勤建先生。这里不想说他长得无边无际的各种名头,也不想讲他在学术界和文化届的丰功伟绩,只想聊聊他在生活中跟学生相处的点滴小事。
2005年陈老师带硕博生在安徽宏村调研
掐指一算,从做陈勤建老师的学生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了。2003年我在遥远的东北搜索华师大中文学科博导的时候,陈勤建先生的名字映入眼帘。我翻阅陈老师的论文著作,确定自己非常喜欢这个交叉学科的专业方向!又特地去搜了老师的照片,哈,好喜欢这位笑眯眯的老师!一定要跟去陈老师读博!那个年代没有现在这样卷,我从小到大都能以兴趣为导向决定自己的事情。而跑到上海跟随陈老师学习,也确确实实改变了我的一生。
丽娃河边的学习生活是特别快乐的。因为我跨专业考来没有民俗学基础,陈老师让我从他的本科课程听起,这简直打开了一扇大门。陈老师多年的田野与学术积淀,讲起课来引人入胜,让我对专业充满热爱,拼命读书补漏。那时他学生粉一大批,连续多年直升保研的成绩最高分都会抢陈老师做导师。硕博课程中,陈老师更注重方法的传授,我在跟随他各地田野调研实践中,习得了民俗学最基本的研究方法,受用至今。日常授课中,陈老师思如泉涌,灵感频现,妙语连珠。他还经常讲着讲着就提到一些研究内容,说这个很有意思,还没有前人深入研究,你们可以尝试。我的博士毕业论文对传统吉祥图案的研究,就是这样“捡来”的选题,这是一个看上去太过平常所以一直被理论研究忽略,实则蕴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极为体现国人思维特点的选题,这个选题无论在开题还是答辩乃至后来评优的环节,都使得专家大加赞赏,也使得我有了非常好的学术起点。我们的学科是一个朴素的学科,但是也一个宝藏学科。二十年来,我始终对专业保持着深深的热爱与全身心的投入,因为陈老师就一直这样。
作者2007年博士毕业论文答辩与陈老师合影
在留校成为陈老师的同事以后,曾共享一间办公室。有一次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我回办公室取忘记带走的东西,发现灯居然亮着,陈老师在电脑前工作,我说您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他眼睛都没离开电脑说,在准备明天的博士课程。当时我很不理解,一是这些课程陈老师讲了几十年已经非常熟悉了,二是陈老师这样学术积淀丰厚的大家,随随便便说些什么就是讲座级别的了,居然还要备课?陈老师说,课程要不停补充前沿内容,且要有系统性,绝对不是随口讲讲就可以的!当时我的心中不仅仅是佩服,也有同为老师的惭愧。时至今日,我都会在本科生和研究生的课程之中不断补充前沿问题与自己的研究,这都是陈老师潜移默化的教诲。
多年前,陈老师的一只眼睛出了问题,近乎永久失明。我们学生自动排班每天轮流在医院陪护照料,本是想让陈老师多休息快恢复,但他虽躺在病床上,却根本闲不住。硕士生来陪护他就讲硕士课,博士生来陪护他就讲博士课。有一次我和博士生一起探望,惊讶地发现他讲的内容我有了深刻的共鸣,并觉得很多内容可以继续深入挖掘下去,而这些是读博时候完全理解不到的。我懊恼地说出来,陈老师说,哈,因为你现在懂得的越来越多了呀。上课时学生们大多只是听个热闹记个热闹,真正能从深层次理解消化甚至运用的,少之又少。是的,我们当年多为陈老师提及的各种民间智慧和田野经验而惊叹,做了科研许久之后,才更深地理解陈老师课程的深厚学术价值所在,觉得当年幼稚听课简直是暴殄天物。
陈老师永远都在忙忙碌碌,退休后,学生们都希望他能好好歇歇,结果他依旧忙得不亦乐乎,时间表满满。学术会议论坛一定要去,国家非遗评审找他他一定要去,市里区里找他他一定要去,以前帮过他的人找他他一定要去,现在需要他帮助的人找他他也一定要去。一次我们跟他去了上海远郊一个不知名的镇的不知名的村的社区学校,那里请他去开个工作会议。但到场后整个流程可以用相当不靠谱来形容。师妹心疼陈老师大老远的被折腾来折腾去,劝说陈老师以后不要再同意参加此类事情。陈老师说,有权有势的人,我也不需要去帮什么忙啊。就是这种情况才需要拉一把,他们就会慢慢好起来,能帮人处就帮一把啊!这让我想起陈老师当年的荣退会,学院自发来了很多老师,纷纷讲述陈老师多年前对自己的各种帮助。很多事情陈老师已经完全不记得,觉得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于晚辈来讲,这种提携可能是当年的一盏明灯。
作为传统文化保护的国宝级专家,陈老师跟我们相处时候有多么近似亲人,在工作的时候就有多么严肃认真。在传统文化保护开发、各级非遗评审等工作中,时常会涉及到各方利益纠缠,有时候甚至政府相关工作人员也抵挡不住,这时他们就会抬出陈老师这把“尚方宝剑”来震慑四方,不仅仅因为陈老师的学术权威与深刻洞见,也因为陈老师的只为文化不为利益的一颗公正无私的心。每次会上陈老师铁面黑脸、守正不阿,各级官员、投资方、学术专家,无不深深臣服,再无异议。而作为陈老师的学生,每次在外工作,一提及陈老师,无人不识,皆对陈老师赞不绝口,讲述陈老师使他们感动的往事,顺便客气说说陈门定无犬子。不得不说,因为是陈老师的学生,我们常无端就会被高看一眼,当然也得更加努力不给老师丢脸。每有佳绩,必第一时间向陈老师汇报,老师都哈哈一笑说,好哇,继续加油,未来就靠你们啦!
2018年陈勤建荣退时与弟子合影
上周,陈老师微信发来一篇他刚出炉的参会论文给我,说这个议题你比较熟悉,给我挑挑毛病。我打开一看真是汗颜,陈老师真是太谦虚了,在我最熟悉的领域,依旧只能自愧弗如。我边读论文边心虚地想,老师是不是故意的啊,嫌我学术不精换种方式给我上课呢嘿嘿。因为陈老师对学生的教育与支持远不仅仅是做学生的那么几年。早在十五年前华师大刚刚鼓励大学生创新创业的时候,陈老师的三位硕士毕业生姑娘创办了文化传播公司。陈老师不但大大鼓励并提供各种支持,甚至自掏腰包为学生公司购置了电脑空调,这在文科教师中是极为罕见的。时至今日,师妹公司运营情况良好,在圈内小有名气,承接的文化项目屡次获奖,被华师大视为学校扶持的学生创业鼻祖级公司,经常受邀分享经验。她们遇到问题时候总会第一个去请教陈老师,因为陈老师一直处于传统文化理论与保护实践创新的前沿。
陈老师是民俗学家,民俗是传承性的日常生活文化。因此陈老师教授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知识,不仅仅是研究方法,而且教我们做人的准则,教我们对生活的热爱,教我们将传统文化融入现代日常生活的方式。陈老师出生在上海古镇三林塘,儿时的记忆不断召唤挥之不去,他最终在新场古镇买了个院子。在他的改造下,老宅生机勃勃。推开双开黑漆大木门,绕过雕花照壁,在巨大的广玉兰和桂花树荫下,曲曲弯弯的小石子路穿过无花果树,路过小鱼池,穿过景墙上的月洞门,便看见古朴的灰墙黑瓦的宅子。整个院子几乎被他打理成一个小巧的园林。镇上游客很多,只要门栓不插,就会不断有游客来参观,转一圈发现不是景点是私宅后啧啧赞叹。小院的生活真的是令人艳羡的遵从四时的慢生活,巨大的木樨树开花满院飘香,陈老师会召唤学生说,现在可以来采桂花做蜜做茶呀。去年秋天我接到陈老师电话说,今年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是大年,几百斤橘子是有的,快帮我叫学生们来爬树采橘子啊!我们便蝗虫一样快乐地飞去,爬梯子上树边吃边采,顺便把旁边的金桔树也薅秃了。
过年的时候,带着孩子先生去古镇看陈老师,拎着年货,爬过小桥,穿过蹄髈香和豆腐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这熟悉的院落,特别有“到家了”的感觉。这就是传统的“回娘家”的感受吧,想来可能很久以来我们都已经默默地把陈老师家当成了娘家。每年过年必是我们师门最热闹的时候,大家轮番登门轰炸,陈老师变身大厨,跟师母轮番上阵,一桌桌美食色香味俱全。什么都无法阻止陈老师过年做陈氏名菜猪头肉,无论之前吃不吃猪头的,全部拜倒在这道菜下。每年正月里学生一波又一波,陈老师不知要搞多少场。我们心疼老师师母年纪大了,总劝他们不要再这样太累了,陈老师硕博弟子几近百人,哪招待得起?师母说,陈老师看到学生高兴啊!席间陈老师小酌清谈,从各种菜的时令出发,一直讲到生活中非遗的传承,讲到国家非遗保护中遇到的问题。如有首次造访的学生,陈老师必须带其周游古镇,沿街工匠艺人,民宿老板,处处是陈老师粉丝。古镇历史文化馆也是必去景点,因为陈老师是古镇保护功臣,连文化馆都是陈老师参与设计的,所以我们不但可以跟在他身后免票,还可以听陈老师从古镇的水系、历史沿革一直讲到现今的保护开发。
当然,陈老师也有调皮捣蛋说话不算数的时候。我们做陈老师学生的时候,每次吃饭陈老师都说,你们学生不赚钱,我请客!后来成了陈老师的同事,陈老师说,你们赚得没我多呀,你们加油写论文搞课题,我来请客!我们一再要求下,陈老师让半步说,不要抢,等以后我退休了,你们再请我!然而等他退休了,还是他抢着付账:你们上有老下有小的,赚钱养家不容易,我请客!每次去陈老师家里探望他,陈老师和师母都一顿塞,塞满我们肚子又往手里塞,每次都是连吃带拿。我们有时候会问陈老师,您怎么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好啊?陈老师眯起眼睛笑起来,他说,哎呀,你们都是我的儿女呀!
作者简介:尹笑非,就读时段为2004年9月—2007年7月,现就职于国际汉语文化学院。